曾打造過粉絲200萬的抖音賬號, 從走紅到消失只用了180天!
yanfei 2020-09-16 09:41在抖音上,你刷到的絕大多數爆款視頻,都是精心設計的。大量專業團隊正在研究觀眾的喜好,量身定做反轉劇、甜寵劇、情感小故事。在這里,演員被叫作“IP”“達人”,他們像是個紙片人,沒有真正的性格,從霸道總裁、到集團少爺,再到富二代小奶狗,根據反饋隨時調整賬號的人設。
賬號背后的年輕人們,往往剛出校園,他們的試錯時間只有3個月,賬號不火,立刻停更。在紅海競爭中幸存的團隊,最終又必須走向廣告帶貨和電商直播,才能繼續生存下去。
我到底是工具人,還是個創作者?25歲的女孩李毛毛在短短半年內,體會了短視頻行業的大起大落,也許生活教會她的,就是不要在這里尋找意義。
數不清楚的黑頭
晚上11點,李毛毛拿著眉筆,一顆一顆地往女演員的鼻子上畫黑頭。周圍4個同事無所事事地站著,大眼瞪小眼,手頭的工作卡在半路,全在等著她把手上這無數顆黑點畫完。
公司里早就沒有人了,只有她這個小小的攝制組還在加班。去黑頭這一個鏡頭已經重拍了3遍,黑頭涂了擦、擦了再涂。氣氛越發壓抑,演員、攝影、編導、制片,五六個人誰都不說話,安靜到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。
李毛毛是一個抖音賬號的編導,這天拍的是一條去黑頭產品的美妝廣告。賬號是一位年輕女孩小鹿的形象,有200萬粉絲,在抖音上算是小網紅。最近兩個月,公司給他們接了將近30條廣告,平均2天一條。這基本也是他們做一條視頻最快的速度,3個人要寫本子、拍片、剪輯、發布,忙得不敢休息。幾乎天天熬夜到深夜一兩點,早上10點再加班干活兒。
當晚的客戶急著要片子,守在微信上,要求拍好一段,就發一段過去審核。黑頭是眉筆畫的,展示效果時,再用卸妝水全都擦掉。腳本里寫的“一些黑頭”,“一些”到底是多少?
第一條,客戶說,黑頭點太多了,重拍。
半小時后第二條,客戶說,黑頭太少,不夠明顯,再拍一條。
每拍一條,演員就要重新卸妝、補粉,再一顆一顆畫上針尖大的黑頭。特寫鏡頭里,還要保證鼻翼兩側不出油。
李毛毛開始泄氣了,上一次這樣反復折騰一條視頻,還是兩個月前,當時是她自己充滿熱情地反復推翻、重寫了一個劇本。劇本講了一個“自卑女孩”的故事:女孩因為長得不好看,被公司同事嘲笑她身材不好、笑她吃得多、讓她去做最瑣碎的工作。同事們記不住她的名字,永遠叫她“喂!”——直到有一天,女主角發現了她的低落,問:“小桐,你還好嗎?”
“謝謝你!”女孩含淚轉頭,一臉感動,“謝謝你,叫了我的名字!”
故事靈感來自同事的真實經歷,李毛毛一抓到這個線索就開始興奮,她先寫了一個長本子,又立刻改短,馬上開拍時,李毛毛又讓大家停下:“這是個好點子,我們不要浪費,一定要改到滿意為止!”那3天團隊什么都沒干,就討論這個本子,直到李毛毛一個午睡起來,突然有了靈感,故事從大學生改成白領,宿舍改成辦公室,所有拖沓都砍掉。“拍,不管了!”大家很興奮,一氣呵成拍出來,粗剪完還沒配樂,就有人看得眼圈都紅了。
當晚視頻發出,幾小時內就收到上百萬點贊,“好暖心”“真實到哭了”……網友的點贊、評論太多,李毛毛的手機卡得打不開,這個25歲的女孩發現自己手在抖,腳也在抖,“天啊,互聯網上有這么多人嗎?”
那個最終收到300萬點贊的爆火之夜,就像一場夢。片子被觀看了4000萬次,帶來了40萬粉絲。第二天開會,老板當眾把視頻播放了一遍,還不過癮,“我們再看一遍!”作為獎勵,老板當場撥了2000塊錢,讓團隊去聚餐。
兩個月后的此刻,李毛毛的所有精力,都只能放在眼前這些假黑頭上。客戶跟公司簽了年框,商務同事也不敢得罪這個大客戶。
“別拍了,我去撕一場。”李毛毛受不了了,她心里騰起一股火。最近越來越找不到工作的價值了——今天的本子是倉促趕出來的,現在已經沒時間去反復打磨一個劇本了,賬號的點贊一直下滑,在幾千和三四萬之間浮動。要提高點贊量、提高漲粉速度、要讓每天的客戶爸爸們滿意,不到兩個月,創作的快樂就已經被消磨得所剩無幾。
李毛毛抄起電話,大聲地把大家的委屈都跟商務同事一瀉而出。之后再不看手機,帶著大家把場景又重拍了一遍,直接收工。
商務同事沒再來找她,片子幾天后播出,數據很差,很快就被公司隱藏了。
“黃金6秒原則”
李毛毛今年25歲,新聞系畢業,她加入小鹿這個賬號時,賬號有20萬粉絲,演員、攝影,加上新編導李毛毛,一共3名成員,最多時擴展到5個人,3~5個人是行業內的標準配置。
賬號屬于成都一家MCN公司,從2018年開始,大量MCN公司搭建團隊,做劇情類短視頻。入行新人試用期月薪三四千塊,公司會設定孵化期——3個月內做到30萬粉絲,就正式立項,做不到,賬號停更,整個團隊都會被“優化”掉。
MCN(Multi-Channel Network 多頻道網絡)公司,可以理解成經營網紅的公司。具體到短視頻行業,MCN公司有全套的編劇、攝影、商務、公關宣傳,能從零將一個素人打造成網紅,幫ta接廣告、開直播,把影響力變現。
“抖音上99%的爆款,你看到的每一幀畫面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。”一家MCN公司的內容總監肯定地說,四五年前,抖音、快手剛出來時,視頻少,用戶多,一個普普通通的網友偶然拍到的瞬間,都容易在平臺上走紅。到了2020年,入局的從業者多了,海量的內容要去爭搶用戶的注意力。
一個短視頻剪輯師形容抖音的觀看習慣:“就跟選妃一樣,這個不好看我馬上選下一個。”用戶打開APP,信息流就提供永遠刷不完的熱門視頻,“你電腦點開一個綜藝,不想看了還要關窗口,再去搜下一個,時間成本很高。短視頻滑走一秒鐘都不用,就可以完全忽略你的內容了。”
這逼出了一套短視頻的專有語法。像李毛毛爆火的視頻,一上來就展現沖突——小鹿和另外兩個女生走在一起,開頭就用旁白拋出疑問:“是不是三個人的友誼,總有一個人比較多余?”下一條,小鹿拽住男朋友哭喊,“你為什么不在朋友圈發我們的合影?”再下一條,白領小鹿第一秒就被新人撞得文件撒落一地……
這是“黃金6秒原則”,先用沖突吸引好奇心,拽住用戶往下看。
視頻鏡頭要快,一個轉身動作有2秒鐘,現在要剪到0.5秒,肩膀剛一扭轉就切到下個鏡頭。后期2分鐘的成品,李毛毛看都不看,要求再擠出30秒的水分,不留氣口,結尾戛然而止,一幀都不能多,催著情節往下跑。
也不要考驗用戶的領悟力,“抖音日活用戶有4億”——幾乎每個采訪對象都會提到這個數字,隨后馬上提到下一個數字:“中國的本科率可能不到5% ”——想讓播放量大,內容就必須下沉,越下沉,就必須越有沖突感,必須直白。不要嘗試高深的鏡頭語言,主角有心理活動,就用旁白全念出來,主角回憶過去,視頻就變成黑白單色。
那條“自卑女孩”的視頻也被浮夸化了。現實生活里有幾個公司能這么當面笑話一個女孩呢?李毛毛承認那些臺詞背后是刻意的標簽化:“你需要夸張一點點兒,才能夠讓觀眾在很短的時間內,直接感受到她那種好悲、好慘、好被歧視的感覺。”
配樂是最后的助攻。抖音上的劇情片配樂大多是三段式,先輕快,再“咚”的一聲開始鋪墊懸念,最后放段煽情的正能量催淚,或者R&B配樂,聯合慢動作加強炫酷人設。
為什么抖音上總是反反復復雷同的罐頭音效?“你不夸張,觀眾根本感受不到你的情緒。”長沙剪輯師噗噗以前在電視臺剪綜藝,綜藝節目里能慢慢鋪一條敘事線,十多分鐘后才推到高潮,在最精彩的情節點,鏡頭能留在嘉賓臉上幾秒鐘,慢慢展示他們情緒的變化。此時的配樂是輔助情緒,必須小眾,否則觀眾會被陳舊的旋律搶戲,也覺得這家電視臺太落伍。
開始做抖音后,觀眾一路被炫目的剪輯推到了結尾,留給結尾的時間只有十余秒,來不及鋪墊,只能直接帶情緒。噗噗再也不用花時間去找歌單了,用戶已經被抖音的曲庫馴化,選一條最熟悉的BGM就行了,“無名之輩,我是誰……誰的光榮不是伴著眼淚?”“哎呀我的媽呀!”“面對疾風吧!”……音樂帶來感官的直接刺激,觀眾會立刻感受到深情、快樂或爽。
這樣一條視頻做下來,越緊湊,情緒越飽和,片子被看完的概率越高。“完播率”是平臺算法考核的重要標準,一些賬號甚至為了完播率,會剪到10秒內,念完一句破綻百出的毒雞湯就扔在那兒沒了下文,觀眾在評論里挑刺、罵,還能提高評論互動量。
李毛毛讀書時曾去報社實習,實習兩個月,才有機會刊登一篇豆腐塊文章;她也曾做過廣告公司策劃,給一款足球游戲寫全網的宣發策劃,她熬了幾個通宵,做出來一個200多頁包含直播、抽獎、公關稿的全案策劃PPT。一切看起來都非常完美,結果她驚訝地發現,那個案子執行下來,只用上了一條微博文案。
“我工作的意義在哪兒呢?”李毛毛問自己的總監:如果甲方壓根兒不想執行,那我們那么多頭腦風暴會到底圖什么呢?總監被這個問題問住了,半天才想到一個回答,說,不管怎么樣,我們的提案中標了呀,公司拿到錢,可以養活這么多人了呀。這個答案無法說服李毛毛,她很快就離職了。
在抖音,平臺算法會獎勵高完播率、高點贊的視頻,哪怕是一個只有一條視頻的新賬號,也會把它推到更大的流量池里。100個人看、1000個人看、10000個人看……李毛毛就見證了“自卑女孩”視頻被不斷推向新流量池的過程,眼前并沒有一個真正具象的“池子”,但她能感知到,自己撰寫的小故事正一層一層像漣漪一樣震蕩出去,讓很多人同一時間流下了眼淚。300多萬人用拇指按下點贊,還有什么比這個場景更有成就感嗎?
霸道總裁也要賣面膜
小鹿的形象,開始出現在成都不同角落的手機屏幕上。李毛毛和演員小鹿下樓買水,便利店收銀員會驚訝地問:“你是不是那個,是不是那個室友……?”小鹿晚上回家,保安也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眼睛,熱情地問,你就是小鹿吧?
粉絲開始把小鹿視為一個真實的人物,有高中女生每天都給小鹿發私信,買了新手機、看新片子的感想、各種生活的碎碎念都跟小鹿傾訴。一些鐵桿粉絲每一條視頻都會點贊、評論、轉發,守在直播間等著跟小鹿聊天。
“自卑女孩”那條視頻收到的私信最多,其中一條來自一個也叫“小桐”的女孩,女孩說自己從小身材不好,經歷過視頻里同樣的事情,“以前我不好意思說出來,謝謝你這條片子安慰到我。”李毛毛很激動,她截圖發給了自己最好的朋友:“我好幸福啊!”好朋友的回應讓李毛毛念叨了很久,朋友說:“對啊,做內容才是我們文科生改變世界的魔法。”
“小鹿”的人設越來越豐滿,她二十出頭,戀愛久了男友會冷落她,公司領導會逼她加班,父親送她上大學,她會嫌父親土氣又很快感到愧疚……她就是個普普通通、沒那么幸運的鄰家女孩。
那種溫暖的普通感,拉近了小鹿與粉絲的情感距離,日后卻嚴重限制了這個賬號的商業價值。
在2019年,行業內最流行的是反轉爽劇、甜寵劇。水潑渣男、手撕綠茶小三、罵退惡婆婆……今年6月,我在長沙一個叫“@李路飛”的賬號旁觀了幾場拍攝,賬號有500萬粉絲,走朋克酷女孩人設。
在已有的86條視頻里,李路飛一會兒是野蠻女友,一會兒是女黑客、是會武功的熱心路人,當兩個黑車司機想侵犯她時,李路飛瞬間就能把大漢打倒在地,讓兩個人落荒而逃。跟她組CP的男生是公司的另一個賬號,男孩起初是霸道總裁,一個半月后轉型成豪門少爺,最近在走富二代小奶狗男友路線。他們漂亮、富有,擁有漫畫人物的高強武力。員工下的圈套總被他們迅速識破,偶爾李路飛被冤枉,男朋友也能堅定不移地站在她這一邊。
只有一次,李路飛真的遇到了硬茬:一個富二代男孩霸凌她妹妹,男孩的惡母又直接抽了李路飛一耳光,所有的技能都施展不上時,衣著光鮮的神秘追求者出現,“對不起,我來晚了。”幾個耳光扇回去。惡母被一個電話嚇得癱倒在地:“你又得罪誰了?宇氏集團從我們這兒撤資了,我們完了!”
在這些反轉劇里,主角們總是扮演社會上最強勢的那一類角色。“就是要戳中爽點啊。”賬號的一名編劇告訴我,“普通人生活中得不到的東西、受到的委屈,我們要把它放大。角色足夠強大,最后擊中痛點,才能爽到別人。”這名編劇連續寫了一個月手撕“綠茶”系列的劇情,“生活已經夠苦了,大家不想再看你的短視頻受苦。我只想看甜甜的戀愛,不要再虐了。”
賬號的負責人石吉燕27歲,她自己系統地學過編劇課程,她寫過話劇劇本,知道人物做的每件事、說的每句話都要符合人物設定,但現在,愛和恨都是無緣由的,“我要做很強的心理建設,告訴自己這是抖音,這就是抖音。”
李路飛的甜寵劇情,基本是把偶像劇發糖的場景再加速呈現,誤會、小脾氣之后,雙方總歸是要和解的。結尾常常是李路飛不小心撞到對方的懷里,男朋友霸道的一吻或者“壁咚”。
有天拍攝的最后一幕,是男女主角臉對臉摔到一起,面面相覷后接吻。石吉燕在現場一遍一遍調整機位和角度,研究借位的角度。
為什么不真親呢?“為了抖音,沒必要吧……”石吉燕已經被長沙的盛夏悶得滿頭是汗,還是盡力讓借位看起來更可信,“真親的話,演員犧牲太大了。”
李毛毛也嘗試給“小鹿”寫反轉劇情,但爽劇的女演員通常長相更硬朗,她們的眉毛畫得很高,能挑眉,甩頭發,發出冷冷一笑。小鹿的長相毫無攻擊性,演員小鹿本人很愛笑,她個頭不高,總是聊著聊著就聳起鼻子笑起來,給人一種放松的親和力。團隊嘗試過讓她訓斥愛占小便宜的同事,也虛構過一條魔法手環,讓她擁有超能力,這些夸張劇情最后效果都很差,小鹿還是適合現實一些的故事。
顯而易見的是,現實題材的情感故事,寫起來遠遠比滿是反轉的爽劇更難。后者不用恪守嚴格的邏輯,編劇難度大幅降低——這也能保證賬戶團隊可以把熱門元素反復拼接,流水線作業,保證每天都有產出。
穩定的產出,意味著團隊開始接廣告時,會有更穩定的現金流,這會讓一個團隊活下去。
一位知名娛樂公眾號博主告訴我,在2020年上半年,美妝廣告客戶幾乎集體從公眾號轉投向了短視頻。幾乎沒有美妝品牌還在講品牌代言人或品牌本身的故事了,這種品牌宣傳來得太慢太難衡量成效。相反,在一分鐘的短視頻里,產品功效肉眼可見,消費者直接領了優惠券就下單。
不管是霸道總裁、野蠻女友,還是剛剛被欺負哭得梨花帶雨的辦公室女孩,在短視頻里,所有的故事結局都一樣——劇情演了一半,主角們總會突然一扭頭,從劇情里瞬間停下,從口袋里掏出一盒面膜:這款面膜富含法國鉆石粉和東京晚櫻成分,抑制黑色素沉著,從此以后,熬夜就再也不怕啦!
“小鹿”的粉絲過了120萬后,公司開始接廣告,一個月之內接了15條。抖音上的廣告都很硬,很多客戶要求必須加口播,沒法糅進正常的內容里。李毛毛原本單純的創作,很快變成了給廣告客戶寫命題作文。
李毛毛約著直屬總監,去找公司老板面談,想問問能不能把廣告往后推,不要耽擱正常的內容更新。
“所有廣告都不能拒。”老板駁回了李毛毛團隊的抱怨。行業內的人早就知道內容和帶貨有天然沖突,但MCN公司做賬號的最終目的,就是為了賺廣告費。“小鹿”這個團隊每個月有四五萬的運營成本,工資、工位費、行政人員工資、水電費、道具折損費……所有消耗算得清清楚楚,如果不賺錢,公司養這個號圖什么呢?
抄,還是不抄
李毛毛下班的時間越來越晚,漸漸延長到了夜里12點、1點,開始接廣告后,寫劇本變得很痛苦,她總想在廣告里多一點兒真實的情感。
“我也憋著一股氣嘛,還是想證明給公司看看,我可以。”
“后來發現我不可以。”她說。
公司要求“小鹿”一周三更,最好再變成一周五更。李毛毛的靈感正在枯竭,粉絲更不滿,好不容易漲到200萬粉絲,開始往下掉,點贊數據也在下滑,評論里常有人在罵:小鹿你這么善良的人,怎么條條都是廣告,你有這么缺錢嗎?
成都入冬,天氣陰冷潮濕,李毛毛感冒來不及看病,幾天后拖成了高燒的咽喉炎,必須去醫院做霧化,團隊不得不停工一天。演員小鹿和攝影小哥想安慰李毛毛,打算自己也寫一個劇本出來。
“你倆能寫出來什么呀?”沒想到晚上10點,李毛毛真的收到了兩個本子。攝影小哥是把舊腳本翻新,一打開小鹿的文檔,李毛毛直接大笑了出來:小鹿甚至都不會用第三人稱寫作,她用的“我”,像個小學生一樣,一開篇就是“我爸爸今天對我發脾氣了,我很傷心很難過,我開始哭”。
腳本沒法用,李毛毛還是很感動,她最終改出了一個新劇本,參照的是小鹿的真實經歷:小鹿原本在老家的政府部門上班,工作穩定體面,但自己突然又跑到成都,想去大城市闖一闖。為此她爸爸大罵了她一頓,過去半年里雙方都在冷戰。
拍出來的故事里,小鹿是因創業與父親爭執,又最終和解,雙方擁抱,既催淚又暖心。
片子難得地收獲了26萬點贊,發布后,小鹿有天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,電話那頭生硬地問了一句:喂,你有沒有錢買羽絨服?
這條視頻給了團隊最渴望的成就感,但還是沒達到公司的考核目標——賬號做到第6個月,公司要求一個月要漲60萬粉,平均每個星期15萬粉,平攤到每條就是四五萬粉,李毛毛用1:10的比例換算,就是每一條都要有四五十萬點贊,“這么一想就覺得壓力好大好大,做不出來東西了。”
同樣在成都,一位從業4年的資深編導直白地計算過,“一個抖音賬號的ROI(投資回報率)需要達到6,就是投入1萬,賺回6萬,才能抵扣掉各種沉沒成本。”很多從業者都早早認清了在這個行業做內容的準則:真正盈利,不能把賬號看成作品,而是一種產品,數據是衡量一切的標準,而情感沒有價值。
李毛毛想過斷更或者降低頻率,有好本子再去拍,但這屬于職業自殺行為。石吉燕很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,“我對作品沒有留戀,寫一條丟一條,不會再(花心思)。”她告訴下屬,一條視頻發出去一小時,點贊只有一千多,就知道這條廢了,放過自己,明天再努力。但絕對不可能一星期只出一條,一旦粉絲刷不到新片子,就會把賬號忘掉,再沒有熱度了。
所有公司都在狂奔,高頻率產出與高質量不可能兼得。洗稿、借梗,在這個圈子里很常見,類似的橋段互相抄襲,粉絲們還會在別人的視頻下面@,希望自己喜歡的網紅能照這個本子“定制劇情”。
抄襲的性價比很高,一個成熟的團隊,最快一天半時間,就能逐個分鏡模仿,做出一模一樣的片子來,有時翻拍者的點贊量反而比原創更高。
那條“自卑女孩”的視頻,在登上抖音熱門前3名后,很快就被大量抄襲,一時間帶起了一個拍歧視故事的風潮,有些團隊沒有合適演員,找個漂亮女孩也要尬演,一些精致的仿款點贊也破了一百萬。
等到自己的數據掉下來,李毛毛也不得不面臨“要不要抄”的抉擇,瘋狂漲粉時公司其他團隊都請她去講課、分享經驗。幾個月后,變成了公司同事看到爆款視頻,會反過來建議李毛毛:你們也照著拍一下嘛。
工作最繁忙的時期,有一天,小鹿想請假,去外地給室友當伴娘。到底是留下來趕工,還是履行學生時期的諾言,參加好朋友的婚禮?李毛毛意識到這是個好題目,立刻寫了一個劇本,故事里是4個女生的形象,她想聯合公司其他幾個賬號的演員合拍,其中一個是千萬粉絲的大號,能幫助大家互相導流。
李毛毛談好了租借婚紗和伴娘裙的店鋪,也給大家分頭改好了本子,但幾個賬號一直就鏡頭分配談不攏,催著李毛毛改了好幾輪,最終這個合拍還是不歡而散。
幾天后,李毛毛意外發現,那個千萬粉絲的大號已經不聲不響地把故事拍出來了。故事情節基本是李毛毛的設定,視頻收到了200多萬點贊,上了抖音熱門榜,公司群里全在恭喜。
好像沒有人在乎這個本子的創意來源,老板這一次依然為了數據開心,他安慰李毛毛:誰做起來都一樣,都在給公司賺錢,賺了錢大家都有錢嘛!
李毛毛始終沒有消化這件事兒,她帶著小鹿的團隊,半個月后還是把劇本又修改重拍了一遍。視頻得到了48萬點贊,高高超出賬號的平均點贊數據,但一夜爆火的奇跡,沒有再上演了。一些堅固的東西開始瓦解了,李毛毛發現自己開始琢磨一個問題:“我對職場的期待是不是太高、太美好了?”
“我的職業生涯太短暫了”
今年7月初的一天,凌晨3點多,李毛毛還在網上漫無目的地晃悠。2020年上半年,她在不同的MCN公司跳槽、面試、跳槽、面試中度過,今晚她甚至想要不要把英語撿起來,以后去考個英語教師。
2019年冬天,“小鹿”整個團隊從公司集體離職。入冬之后,數據一直在下滑,廣告商不再找來,幾個人的薪水從高峰時期的2~3倍提成又縮回到幾千塊。惡性循環早就開始了,以前拍攝時,幾個年輕人總是毫無顧忌地相互吐槽、貶損。漸漸地,吐槽聽起來就變味兒了——拍廣告時不耐煩,李毛毛直接問小鹿,你能不能對自己的表演有點兒要求?小鹿反唇相譏:你不是看過那么多書嗎?怎么這么簡單的橋段都寫不出來呢?這話說出來,大家就知道是互相傷害。以前下班后,這群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總要聚餐、打牌,晚上去蹦迪。到了后面幾個月,他們唯一的愿望是在12點前趕緊把片子拍完。
工作成了一種負擔后,李毛毛很難再寫出美好、深情的小故事。200萬粉絲的知名度此時看來極為有限,“小鹿”是一個困在抖音屏幕里的角色,她像一個紙片人,在那些小故事之外,人們不知道小鹿是誰,喜歡什么,有什么價值觀。除了有限的幾個頭部大號,抖音網紅大多都無法參與線下活動——他們對現實的影響力太小了,不同于影視劇里的經典角色,網紅們的角色是根據熱點定制的,限時賞味,一旦觀眾關掉APP,取關賬號,就徹底和這個形象斷了聯系。
小鹿在鏡頭下哭泣時,楚楚可憐的樣子總讓人心碎,在賬號的最后幾個月,為了數據,幾乎天天讓小鹿拍哭戲,女孩情緒接近抑郁。有一晚又拍到深夜,小鹿一站起來,雙眼瞬間發黑,頭疼得像被刀片狠狠削過,心跳咚咚咚快得嚇人,她決定不再做了。
如果沒有集體離職,這個200萬粉絲的賬號,大概率也只能走向斷更。那位有4年經驗的編導聽我轉述了李毛毛的故事,直白地說,一個不到500萬粉絲的賬號,生命周期就在6~8個月。他手里有幾個這樣的賬號,內容都是隔一個半月、兩個月就做迭代,從反轉爽劇、到段子、到暖心正能量,每一風潮都要跟,跟不上,賬號就會進入生命周期的晚期。最終命運是團隊成員換人設、去開個新賬號。舊賬號跟著熱門大號拼團,接一點兒廣告單子,頻繁發廣告,榨干最后一點兒流量價值。
從5、6月份開始,爽劇反轉劇的形勢也在變化,如今打開本地臨時演員的通告群,能發現中老年演員的資料已經消失——這說明市面上已經沒人再拍“手撕惡婆婆”的劇情了。
“小鹿”的號已經斷更半年了,最后一條是4月份公司發的存貨,下面一直有人評論:小鹿你是不是把密碼忘了?什么時候回來啊?
小鹿已經不會再回來了。最近,李毛毛和小鹿前后一起面試同一家公司時,面試官直接評價小鹿的外貌不夠出眾,柔柔弱弱的,“演一個‘綠茶婊’還挺合適的”。有一家公司的商務聽說她們被迫拍廣告的經歷,很不屑:一個月十幾條算什么,換成我們,一個月塞31條都有可能。
從面試公司出來,李毛毛漸漸理解前同事們為什么要搶拍那個劇本——大號的團隊壓力更大,他們也在天天加班,身上背負的廣告KPI更大,這些人要賺錢養活整個公司。大家都在渴求爆款的劇本,壓力太大了,誰都沒把事情處理好。
失業之后,李毛毛很少再刷抖音。她開始恢復看書、看電影的習慣。頭兩年工作最忙的時候,她試圖靜下來看看《小偷家族》,這部日本電影得過戛納金棕櫚大獎,李毛毛很多朋友都在網上討論,她逼著自己也坐下來看。電影的情節已經相對精彩有起伏,李毛毛還是感覺心里發躁,她很快睡著了,醒來后再播放,又繼續睡著。
如今時間似乎回到了正常的速度,李毛毛重新讀得進長篇小說。她最近翻古詩,很喜歡《新嫁娘詞》,“三日入廚下,洗手作羹湯。未諳姑食性,先遣小姑嘗。”她對從一碗羹湯引發的小心思感到入迷,她最擅長的也是從小切口講述一個深入的故事。
“我的職業生涯太短暫了。”李毛毛一直想和小鹿繼續做個項目,卻發現二人好像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。小鹿自己也拍抖音,做過斗魚主播,嘗試一段時間后就意識到還是需要專業團隊幫忙運作。一個好笑的問題是,她發現,被單反拍攝和被抖音的美顏自拍拍攝,她完全是兩個人——美顏相機里她的眼睛更大、下巴更尖,跟無數網紅撞臉,完全泯然眾人矣。
李毛毛也清楚地知道,自己的才華撐不起長劇本,只能寫寫短故事。她研究過B站,跨APP相當于跨行,B站上的UP主們大多有自己的特長,她的特長其實就是寫小故事,表達出普通人想說的情感,引發共鳴。“短視頻還在紅利期,我可能還是要在這兒找機會。”
但如何變現,兩個人都還卡在這一關。
凌晨4點,李毛毛又打開了抖音,搜索“小鹿”。找工作時,她總會打開“小鹿”的賬號向面試官展示,兩天前還看到有粉絲在催更。
“小鹿”,搜索,熟悉的頭像跳出來,名字卻換了個新的。
再點進去,所有的視頻都沒有了。
李毛毛心里一顫,她意識到,公司要把這個號拿去推新的演員了。她有這個心理準備,此前小鹿去面試時,已經聽說前公司在招人運作“小鹿”這個號,接著已有的粉絲量往下做。
李毛毛立刻截圖發給了小鹿,對方也沒睡。在一夜之間,所有的視頻、評論都消散不見了,兩個女孩各自看著屏幕,消化這個遲早要到來的結局。
第二天一早,“小鹿”的頭像、封面圖,也都換成了一個陌生的男生。如同被蒸發的露水,那個屏幕里的形象再也不見了。